识海之中,万千幻象如潮水奔涌。
法海,他看到了什么?
看到了千年之前,金山寺前,那个懵懂而赤诚的少年,怀着对佛法无边奥妙的纯粹向往与敬畏,在师尊面前虔诚剃度,初披那象征放下与承担的袈裟……
看到了第一次手持沉重禅杖,面对山中为祸小妖时,那紧张却无比坚定、秉持“降妖卫道”之心的眼神……
看到了修为日渐精深,被誉为得道高僧,受万民香火供奉时,那在赞誉与敬畏中渐渐滋生、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傲慢与我执,以及对“非我族类”那不容置疑的、日益坚固的偏执壁垒……
看到了面对白素贞与许仙那越种族、真挚不渝的情感时,那基于教条与“人妖殊途”铁律的、不容置疑的冷酷镇压,以及内心深处那一丝被强行忽略的、对于“情”之一字的莫名悸动与恐惧……
看到了金身最初被那诡异魔气侵蚀时,那刻骨铭心的恐惧、不甘与拼尽全力的挣扎,以及最终在执念与魔念双重诱惑下的逐步沉沦……
看到了彻底堕入魔道、与魔气共生后,那肆意泄毁灭欲望、视万物为刍狗、以杀戮与破坏为乐的疯狂与扭曲快意……
无数画面交织、碰撞、破碎!如同走马灯般在他濒临崩溃的识海中飞流转!
最终,这一切混乱的幻象,猛地定格。
定格在雷峰塔底,那阴暗潮湿、冰冷刺骨的封印最深处,那条美丽的白蛇被冰冷的佛门锁链加身、镇压千年,承受着无尽孤寂、痛苦与魔气侵蚀,那双原本明媚的眼眸中,却始终未曾以真正怨毒眼神看过他,反而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悲戚与……一丝怜悯?
定格在眼前,白素贞那不顾一切、甚至不惜燃烧妖魂本源也要护住孩儿的决绝身影,那与他记忆中“祸乱苍生”的妖魔形象截然不同的、纯粹而炽烈的母性……
定格在许仕林那清澈悲愤、如同明镜般映照出他自身扭曲与不堪的质问目光……
以及耳边,如同暮鼓晨钟般、一声声泣血唤他“醒来”、试图拉他脱离这无边苦海的悲怆佛号……
“啊!!!”
法海出了比之前任何魔吼都更加令人心悸、更加撕心裂肺、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嚎出的痛苦长啸!
那啸声之中,竟清晰地夹杂着一丝属于“人”的极致悲鸣、无尽的痛苦与深入骨髓的悔恨!
他猛地转过头,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崩塌的废墟与翻腾的魔气,死死地、带着某种最后的决断,望向了雷峰塔基最深处——那残留的、最为坚固的、也是所有魔气最终涌出的核心节点!
那里,不仅镇压着白素贞最后的生机,更隐藏着那柄引动无尽杀戮的绝世凶剑与一切灾祸的源头——罗睺魔种!
随即,他又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转过头,深深地看了一眼正拼命冲来、泪眼模糊、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复杂情绪的白素贞,和下方那倔强挺立、以微末文气硬抗滔天魔威、只为救母的许仕林。
那双血瞳之中,疯狂、暴虐、痛苦、清明、悔恨、茫然……无数种情绪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,最终,这一切都化为一种放下万缘的平静,一种大彻大悟后的死寂与解脱,一种唯有以最极端、最彻底的方式才能斩断因果、涤荡罪业的决然!
他双手猛地合十于胸前——尽管那已是一对覆盖着鳞片骨刺、狰狞可怖的魔爪——周身那原本沸腾爆裂、意图毁灭一切的魔焰,与那残存却依旧强大的、扭曲的佛魔混杂金光,如同百川归海般,不再向外肆虐扩散,而是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,疯狂地向内坍缩、凝聚、压缩!
“阿弥陀佛……”
一声清晰、平静,甚至带着一丝诡异而悲壮解脱感的佛号,从他口中缓缓诵出,与他那可怖狰狞的魔躯形成了无比诡异却又震撼心灵的对比。
这声佛号,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作为“法海”的存在。
“一切孽障,皆由我起。”
“一切罪业,皆由我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