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腊月,江南正在炮火连绵,而京城却宛如一座琉璃砌就的冰城,街头巷尾的喧嚣热闹,恰似熊熊烈火,硬是将这彻骨的严寒逼到了偏僻角落。
一位体态臃肿、油光满面的官差,正紧攥着一把猪鬃刷。刷毛上,那冷猪油凝结成块,在熹微晨光中散着令人作呕的腻光。此刻,他正对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下手,用力地将猪油往孩子那干裂、满是冻疮的脸颊上涂抹。这小乞丐约莫十二岁,身上的棉袄破旧不堪,补丁层层叠叠,恰似一幅百衲图。但他那双眼眸,恰似两颗灵动的黑豆,滴溜溜地转个不停。趁官差一个不留神,他迅伸出舌头,舔了舔那沾着猪油的刷毛。官差反应过来,扬起鞭梢,“啪”的一声抽到了他的耳后。小乞丐却只是咧嘴一笑,那笑容里带着底层孩子特有的狡黠与无奈。与此同时,从街角胭脂铺飘来的茉莉花香,混杂着鞭梢挥动带起的寒风,在小乞丐冻得通红的鼻尖前轻轻打了个旋,转瞬即逝。
“都给我把脸伸过来!”官差扯着嗓子大声叫嚷,脚上的皂靴重重地碾过积雪,出“嘎吱嘎吱”的声响。他手中的陶罐猛地磕在石墩上,沉闷的响声引得众人侧目,“老佛爷有旨,绝不能让那些洋人看扁了咱们,都得显得富态些!”周围的百姓们听了,先是一阵哄笑,随后纷纷簇拥上前。人群中,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粗壮汉子,故意将脸挤得如同脸盆一般,嬉皮笑脸地说道:“官爷,您可多给咱抹点,就这猪油,要是拿回家,刮一刮说不定能炒上半锅菜呢!”
不远处,糖画摊的铜锅里,麦芽糖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泡,散出阵阵甜香。一旁,卖艺的汉子光着膀子,正奋力耍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关刀。刀刃舞动间,劈开了空中飘落的雪片,那些雪片纷纷扬扬地落入滚烫的糖浆之中,瞬间腾起一片浓稠的甜雾。
在街边灯笼昏黄光芒的映照下,卖艺汉子古铜色的脊梁骨线条分明,每一块肌肉都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,远远望去,恰似一尊威风凛凛、会舞动的铁塔。
转过街角,方才那热闹非凡的喧嚣声,竟如同被一把利刃瞬间斩断,戛然而止。小巷深处,几个劳工正艰难地挥动着铁镐,一下又一下,敲打着冻在墙角的一具尸体。那具女尸蜷缩成一团,状若虾米,身上的粗布衣裳破旧至极,补丁摞着补丁,衣裳的边角处还结着一层厚厚的冰棱。在她的怀中,紧紧护着一个约莫八岁的女童,女童的脸深深地埋在母亲怀里,仿佛在寻求最后的温暖与庇护。她那小小的掌心,还死死地攥着半块观音土,那是在极度饥饿时,人们用以果腹的无奈之选。
装尸体的大车前,一匹老马静静地伫立着,它的鬃毛上系着一个鲜艳的红绒球,在寒风中轻轻晃动。颈下的铃铛时不时出清脆的“叮当”声,与主街传来的喜乐锣鼓声遥相呼应,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又荒诞的和谐。
然而,令人倍感唏嘘的是,车厢上覆盖着的,竟是普通人家结婚时才舍得用的大块红布。只因老佛爷的大寿即将来临,在这所谓的“喜庆”氛围下,就连死去的人,也不得不披上这象征吉祥的红绸,沾一沾所谓的“喜气”。
元湛双手抱在胸前,静静地伫立在巷口。他身上的棉袍早已洗得泛白,袖口处的毛边在凛冽寒风中肆意晃荡,显得格外寒酸。
这一刻他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府君,而是一个跟着戏班子搭伙进京赶考的举人。
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盖尸的红绸,随着风轻轻飘动,红绸掠过他的靴尖,不经意间露出了妇人脚踝处那青紫色的冻疮,那是长期受冻留下的凄惨印记。
就在这时,一声响亮的“汪”打破了短暂的寂静,一只身形肥硕的金毛獒犬,正扭动着圆滚滚的肥臀,慢悠悠地晃了过来。这只狗的脖子上,戴着一个奢华至极的金项圈,项圈上镶嵌着一颗颗圆润的东珠,在雪地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。仔细看去,上面还清晰地刻着“恭亲王府”四个大字,其价值之高昂,恐怕比旁边这对冻毙母女身上所有衣物加起来还要高出数倍。
肥狗大摇大摆地凑到尸体旁,先是好奇地嗅了嗅,紧接着,突然抬起后腿,对着尸体撒了一泡尿。
周围的劳工和躲在屋子里监工都屏住了呼吸,生怕这泡尿尿的不爽利。
金项圈在雪地里划过一道刺眼的亮痕,强烈的反光晃得元湛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眼。
“瞧见没?”街角,一位老乞丐蹲在那里,身上裹着一件用草绳胡乱捆扎的破棉袄,整个人显得无比落魄。他用沙哑的声音对元湛说道,“上回张屠户就因为多看了这狗两眼,当晚就被恭亲王府的人找上门,打断了三根肋骨。”
元湛闻言,只是静静地听着,没有作声。此时,几个仆人举着灯笼,神色匆匆地跑了过来。为的马脸汉子,手中的哨棒甩得“哗哗”作响,嘴里大声喊道:“都给我让开!恭亲王府的金镶玉丢了!谁要是捡到了,赏十两银子!”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,有人小声嘀咕道:“十两银子?这都够买三车观音土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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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镶玉正是那个肥母狗的名!
主街方向,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,原来是不知哪家富贵人家正在举办喜事。只见八抬大轿浩浩荡荡地抬着新娘子缓缓经过,轿夫们身着单薄的棉袄,在寒冷的空气中,他们的汗气迅凝结成一团团白雾,围绕在身边。元湛望着那轿帘上绣着的并蒂莲图案,那鲜艳的色彩、精美的绣工,与此刻眼前的凄惨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三日前,在江南的所见所闻——同样是母亲紧紧护着孩子,同样是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旧衣裳,可那边的尸体,只是用一张简陋的草席随意裹着,而这里,却用象征喜庆的红绸遮盖。这巨大的反差,让元湛的内心五味杂陈。
“府君,该走了。”一个极低、极细微的声音从暗处传来。原来是血炼堂的暗桩,他巧妙地隐藏在一个卖炊饼的担子后面,袖口处若隐若现地露出半截绣着血色莲花的布条,那是血炼堂特有的标记。元湛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玉佩,那冰凉的触感,让他瞬间从沉思中回过神来。
远处,几个江湖汉子正围在一张告示前热烈地议论着。那是朝廷张贴的“天下演武”榜文,在五品杂号将军的头衔旁,用醒目的朱砂标着三千两赏银。而在一旁,元湛私下张贴的红纸上,十万两黄金的墨迹尚未干透,在阳光的照耀下,散着诱人的光芒。
“告诉白灵儿,”元湛的目光再次投向街角,官差仍在乐此不疲地给乞丐们抹着猪油,肥狗此刻正被仆人抱在怀里,美滋滋地吃着蜜饯,“铁路必须穿过淮河,哪怕用白骨垫路基……”他微微顿了顿,眼神冰冷地看着拉尸车缓缓碾过雪地,车辙里渗出的血水,很快就被新飘落的雪花覆盖,消失不见,“也一定要让火车在老佛爷下一个寿辰前,从这堆积如山的死人堆里开过去。”
暗桩领命后,悄然无声地退下。元湛转身,缓缓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。在糖画摊前,那个小乞丐正满心欢喜地举着刚买的糖人,金色的糖浆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,那光芒,竟像极了恭亲王府那只肥狗脖子上戴着的奢华金项圈。
主街的喜乐声愈响亮,有人正扯着嗓子唱着“五谷丰登太平年”,那欢快的歌声在空气中回荡。而在这热闹繁华的背后,小巷深处,劳工们仍在一下又一下地挥动着铁镐,敲打着下一具冻僵的尸体。冰碴与血沫飞溅而出,落在那象征吉祥的红绸上,瞬间开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花朵,宛如对这个荒诞世间无声的控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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